写在生日前夕
十二月初十是我的生日,腊八过后,生日在即,我却没有往年惯有的期待,无来由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焦虑。
过生日,对一个中年女人来说,心底里总有那么一点隐隐的忧伤,上一个生日似乎刚刚过去,这一个生日已不期而至。岁月无情,韶华易逝,我还没来得及做思想准备,四十岁生日就这样到来了,如同每一个如期而来的节气一样,时时提醒我:你,已经步入不惑之年!
顾镜自览,面色晦暗,腰身粗壮,臀部下垂,中年妇女的体态赫然可见;细细端详,眼角的鱼尾纹与日俱增,与时俱进;鬓角,成片的白发跃入眼线;每况愈下的记忆力,渐渐变形的腰杆,日趋淡然的心境......无时无刻不在昭示,我的状态,从外形到内心,从大脑到躯体,从智商到情商,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中年妇女的状态。
“老了啊!”我不由发出感叹。
顾影自怜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四十岁的事实不容置疑,人到中年的趋势无法阻挡。据说按新标准的年龄时段界定,四十岁还不能算是中年,因为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延长了,生命质量提高了。但这些指标的提高就意味着人心里敞亮了,幸福感提升了么?我向来不相信这些“标准”,生命的数量与质量有关联吗?
四十年的生命历程里,我走过了怎样的一条路;四十岁的人生字典上,我记录了怎样的篇章?
- 1 -
四十年前那个冬日的夜晚,风雪交加,在农家阴冷的窑洞里,我不适时宜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是个宿命论者,四十年生活的经历,我笃信人的命运天定的真理。我的降生注定就是悲剧,其时我已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父母满怀希望再生一个男孩,为几代单传的家庭再添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儿子,爷爷奶奶则早已打算将我过继给他们的聋哑儿子延续一脉香火,但我却偏偏是个“死丫头”——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当我以宏亮的哭声划破农家夜空的宁静宣告我的降临时,迎接我的是奶奶愤怒的谩骂和母亲无奈的叹息。
但我偏偏是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人,即使不受欢迎,我也毅然决然要跻身这个世界。初降人世全身赤裸,即使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无人理会,瘦弱的我依然以自己不绝于耳的哭声昭示自己生命气息的存在。许久,母亲被我的哭声所打动,用一件旧衣服包裹了我冻得青紫的小小的身体,然后贴在她的怀中才渐渐焐热了我。多年以后,每到我过生日的这天,母亲常常会描述我出生时的情形,小时候,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我的小小的心都会感到压榨般的疼痛,在那个凄清的故事中,我总是泪流满面,后来长大了,母亲再讲起时,我不再哭泣,而是咬着牙,一言不发,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心里却在暗暗发誓,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天生就是贫贱命。据母亲说,我小时候很不招人喜欢,又黑又瘦又扁,活脱脱一个丑小鸭,而大我不到两岁的二姐却生的又白又胖又圆,像个洋娃娃,甚是惹人喜爱。但就是这样一个众人眼中的丑小鸭,还有两大特点,一是爱哭,这种哭,不是小孩子惯有的自然哭声,而是没完没了的高调啼哭,饿了哭,尿了哭,没人理了哭,别人看一眼也哭。再就是不得病,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耐摔打”,我和二姐同睡在一条土炕上,二姐睡在向阳的“上炕”,我则睡在“下炕”的一角,因为二姐常常有病,稍不留意就会犯“气管炎”,而我却连个感冒都没有,所以母亲对二姐的照顾远多于我。现在想来,也许正是由于从小爱哭,我这一生的眼泪都在小时候提前流干了,现在的我伤心的时候,居然很少流泪。顽强的生命力和艰苦的成长环境,塑造了我在步步艰辛中负重前行而坚韧不
- 2 -
拔的个性。我笃信命运,但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即使生命之旅遍洒汗水和泪水,我依然执着地用心工作,善待生活,用虽不绚烂却也厚重的音符谱写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歌。
“不病则已,一病吓人”,母亲曾经用这句话形容我一岁多时患的那场大病。我患了麻疹,一种在当时极为常见的小儿传染病,咳喘不止,高烧不退,嘴唇干裂,几日无尿,年轻的母亲没有见过这样的病,吓坏了,奶奶见状,指示母亲将我捂在两层厚重的棉被里,说是发汗,眼看我已奄奄一息,母亲要将我送往医院,但奶奶坚决不允,说“当差”的孩子过了十字路就会没命。现在回想起母亲所描述的症状,应该是麻疹合并重症肺炎导致的呼吸循环衰竭。这种病在医学高度发达的现在,也属于儿科重症,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罹患重症的我却侥幸存活了下来,这多亏了父亲。据说父亲务工回家,看到气息微弱的我被压在棉被下,不顾奶奶的强烈反对,执意将我送往党原乡卫生院救治,当时卫生院有一名北京下来的知识青年,一番查看后认定救治无望,让父亲找一页破草席将我卷了了事。父亲看我还有一丝气息,求医生再想办法,医生说如果能有一盒盘尼西林(青霉素),或许还有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盘尼西林有钱也难求,也许是我命不该绝,情急之下父亲求助于村支书,居然弄来了一盒盘尼西林,我才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从此,我的身体虽不健壮,但还算是健康。
提及我小时候的这一场大病,母亲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我并不懂“福”的涵义。生于农家长于农家,体验了农家生活的艰辛,体味了农民命运的悲苦,我幼小的心灵深处,隐隐勾画出了自己所理解和向往的幸福蓝图。我家就在县城通往乡街道的公路旁,家门口是公共汽车的停车点,看到那些衣着挺括腋下夹着皮包的人从车上上上下下,他们与周边农民迥然不同的“行头”让我心生羡慕,从未出过远门的我,认为具备这种形象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公家人”,很小的时候,我立志要跳出农门,成为“公家人”,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让生性聪慧能干却命运多舛的母亲过上好日子。
- 3 -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在我的记忆里,每年夏收结束,母亲将反复挑选的麦子用袋子装好,用架子车拉到乡粮管所去交公粮,我猫着腰在后面推车,亦步亦趋。暑热的天,我和母亲冒着烈日走了十几里路到粮管所,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翘首期盼那些颐指气使,对农民吆五喝六的“公家人”早些验收粮食,好不容易轮到我们,母亲立即小心翼翼地地凑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打开粮袋,满脸谦恭地捧上一把麦子,“公家人”先是漫不经心地走到跟前,皱着眉头细细查验一番,而后脸色一变,又摆手又摇头,极其严肃地对母亲一顿呵斥,母亲也不辩解,诚惶诚恐地上前,吃力地扛起粮袋子,闪到一边。这一切我看在眼里,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时我还上小学,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但却敏感地体悟到了人与人命运的不同,我常常在思考,为什么有的人活得光鲜富足,有的人却在受苦受难;有的人主宰别人的命运,有的人的命运却被他人主宰。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奶奶,奶奶以她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到没落地主家庭的主妇再到晚年贫病交加的人生经历告诉我,这都是命,谁这辈子遇到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受什么样的磨难,上一辈子就已经注定了,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也许从那时起,一度活泼开朗的疯丫头变了,变得沉静而善感,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思考问题,少年时代的生活青涩而单调,我用眼睛观察世界,用心感受世界,用笔书写对生活的感悟。
后来我上了卫校,参加了工作,跳出了农门,成了一名“公家人”,算是改变了自己前生注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命运,过着安稳的日子,但母亲依然孤独悲苦。我身在他乡,忙于经营自己的生活,除了偶尔回家看看,对母亲的关爱甚少。儿女的生日,母亲的难日,我就是母亲命运苦蔓上生出的苦枝,虽然我已经四十岁了,但在母亲眼中,我还是个孩子,在这个生日里,母亲一定会打电话给我,母亲已全然忘记了我带给她的苦难,人前口口声声地念叨我对她的孝道。而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惦念的还是生我养我,在苦难的岁月里不畏艰难供养我上学、激励我奋进的母亲。
命运如蒿草,在贫瘠的原野任风恣意;生命如尘埃,在俗世的寥落中卑微飘零。感谢父母给
- 4 -
了我生命,在艰辛的岁月里给了我庇佑之所又不畏世俗的压力供我上学;感谢命运给了我苦难的同时也给了我希望;感谢四十年来陪伴我的亲人、朋友、同事。
四十不惑,不惑之年的女人,该是成熟如菊的年纪,了悟如禅,当自明之;素心如莲,当自珍之。走自己的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与玫瑰争艳,不和芙蓉媲美,只需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隅,如凌风而开的花,兀自绽放自己的色彩。
- 5 -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