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锡纯温病论治特色
(万年青针药堂)
近代名医张锡纯,学验俱丰,勇于创新,所著《医学衷中参西录》(以下简称《衷中录》)一书,对中医理论与临床均有重大建树,其论治温病亦独具匠心。张氏笃信仲景之学,认为“温病之治法详于《伤寒论》”,故视后世治温诸书,皆“乱真”之作。兹不揣简陋,就其治温特色,略述于次。
一、论三纲风温为正
晚清温病学说已趋完善,有风温、春温、湿温、秋燥及冬温等诸多名目。张氏根据《内经》与仲景之学,参以己见,将温病大纲分为春温、风温、湿温三端。
张氏谓春温,即《内经》“冬伤于寒,春必病温”之温病。因冬日薄受外感,不至即病,其邪伏于膜原之间,暗生内热,复薄受外感触发,所谓“伏气成温”。湿温乃溽暑季节,阴雨连旬,湿邪随呼吸之气传入上焦,阻塞胸中大气,致营卫之气不通而成。而风温犹外感风寒,因所感乃时令之温风,故不曰中风、伤寒,而曰“风温”。风温辨证,当随时令之寒热,参以脉象,审其所受温热之程度,若在春初秋末,初得虽不恶寒,但脉浮而无明显热象;若在夏秋或暑热之日,则热象较重,脉浮且洪,或伴出汗。
张氏以感时令”柔和之温风”与“发汗已身灼热者”为风温。而湿温及伏气化热之温,“皆可以风温统之”。因病之起点为温风所激发,还谓“冬不藏精”所致之温病,有寓于“风温”者。据此所论,是风温于新感外,还包括为温风所激发之伏气温病,范围极广,诚乃“风为百病之长”。因而强调“温病以风温为正,亦以风温为多”。
二、辨六经独重阳明
张氏从医之时,正值伤寒与温病学派辩争高峰。伤寒派认为“阳明证即属温病”。张氏推崇该说,提出“无论中风、伤寒,入阳明后皆化为温”。
阳明原属燥金,其为病也多燥热。邪入其经多从燥化,烁伤津液,所谓“燥热者,阳明恒有之正病”。病理上有火热偏盛,化燥伤阴之特点,故治宜“清燥热救真阴为急务”。
张氏认为外感初得皆在太阳,故“温病初得亦多在太阳”。《衷中录·温病遗方》曾专论“太阳经”之温病。当病温之时,“气候究非寒凉”,且其人“多蕴内热”,故发病不专在太阳,而兼在阳明,因而“转阳明甚速”。且胃为水谷之海,最虚而善受,六经之邪皆能入之,所谓“必无不犯阳明之伤寒”。故《伤寒论》虽六经并列,而张氏所以独重阳明。
阳明经原指胃与大肠。张氏谓病至其经,必先入足阳明。又于大便燥结,“热入手阳明之府”外,将足阳明(胃)复分为经、腑二证,以“在经为表,在府为里”,是阳明一经,有经、腑、肠三证。
“阳明为成温之薮”。伤寒六经中,如三阳经之“三阳阳明”,太阴病之“大便硬”,少阴病之“急下”证,厥阴病之“热厥”诸证,皆属温病范畴。盖“阳明居中主土,万物所归,无所复传”。张氏深谙此义,亦谓邪入阳明之府,“则不他传矣”。因而辨证上,不论其为外邪新感或伏气内发,甚或感染戾气之瘟疫瘟疹,凡见“发热而渴不恶寒”之证,皆以阳明病赅之。
《衷中录·医案》载外解太阳,内清阳明,兼和少阳治俞某病温之
案。由于张氏治温以阳明为中心,有三阳病会合,以阳明为“中坚”;寒温病热入阳明,“纵兼他证,仍以阳明为主”之说。故风温、暑温、湿温及瘟疫瘟疹诸证,皆有从阳明论治之例。纵观《衷中录》治温31方中,有21方用治阳明之药;而37例温病医案,直指阳明者25例,以白虎汤变通治疗者27例,诚可谓“识治阳明,即识治温病”。
三、解药物盛赞石膏
张氏论药,穷源《本草经》,汲取各家之长,参以己见。他认为“石膏性微寒……虽系石药,实为和平之品”。因其凉而能散,“为清解阳明胃府实热之圣药”,然宜生用。煅之则辛散之力顿减,转为收敛,凝聚痰涎,使之不散,用至30g,即足伤人。
张氏之用生石膏,虽由自身勇于实践获得,实得力于仲景之学,亦受余师愚、王孟英诸先贤之启发。谓凡善治阳明实热证之医,无不重用生石膏以奏功。
张氏谓石膏“治寒温百倍于他药者”,以其味微辛,阴中含阳而善发汗。且其性虽凉,而退热之力胜于黄连、龙胆草、黄芩诸药。“无论内伤、外感,用之皆效。”《衷中录》中,运用石膏之经验,不仅温病章节随处可见,还将石膏列于《药物篇》之首,曾撰“石膏生用直同金丹,煅用即同鸩毒”多篇专论。
张氏谓“石膏原发身有实热之汗”。因石膏辛凉之性与人身内蕴之实热化合即为汗,有似“冶红之铁,沃之以水,其热力自然蓬勃四达”而燥热愈深,化合之汗愈多。如寒解汤证,乃阳明府热已实,特因外表犹似拘束,尚有一分太阳流连未去,方中“重用石膏、知母清胃府之热,而复少加连翘、蝉蜕之善达表者,引胃中化而欲散之热,仍还太阳作汗而解”。又如大青龙汤证,乃胸中蕴热为外寒锢闭,“致胸中之蕴热有蓄仍外越之势”,于方中以薄荷或连翘易桂枝,或
更加天花粉,服药后竟汗出如洗而病若失。且谓“大队寒凉之品,与轻清宣散诸药并用,自能排逐内蕴之热,息息自腠理达于皮毛以透出也”。
张氏对石膏之配伍极有心得。如产后温病配玄参,因其凉而不寒,又能滋阴补虚;佐人参生胃中津液以通大便,还能于“邪火炽盛之时,立复真阴”;若与赭石同用,治温病因肝气胆火上升,脏腑诸气“有升无降”之呕吐;配羚羊角、荷叶,透发“瘟疫斑疹之毒火郁热”。
此外,石膏还能助柴胡汤清胆中素有积热;助白头翁汤治肝火迫肠之痢;监制小青龙汤以解方中药性之热。以张氏目石膏为“治寒温第一要药”,故《衷中录》中37例温病案,用生石膏者30例。如陈某病伏气化热,又兼外感,因惧服石膏,致表里大热,咳嗽音哑,脉洪而实。张氏谓其“果能用生石膏120g(粳米18g),今日必愈”,依法煎药4盅徐徐温服,翌日热果全消。
生石膏为末吞服,亦张氏用药之特色。如以人参汤送服,功同“白虎加人参汤方义”,治伏气化热且能通便;以大剂龙、牡、萸肉、生地黄,煎汤送服,挽回“怀妊得温病兼痰喘”之危证;用鲜梨片(或西瓜)蘸嚼,治呕不受药之温病。还指出石膏为末吞服,退热之力一钱(3g)可抵煎汤者半两(15g);通大便则一钱(3g)抵一两(30g)。凡此,堪称悟超象外。
四、诠方剂深研白虎
张氏以白虎汤为治“阳明腑热之圣药”。当外邪炽盛,势若燎原,胃中津液立就枯涸,故方中用“石膏之辛寒以祛外感之邪;知母之凉润以滋内耗之阴。特是石膏质重,知母苦寒,苦降与重坠并用,下行之力速,胃腑之热或难尽消。且恐其直趋下焦而为泄泻,故又借粳米之浓汁,甘草之甘味,缓其下趋之势”,并使与胃相宜。凡表里俱热,
脉洪滑之阳明实热证,放胆用之,以无差谬。还指责《温病条辨》于“不渴者”、“不汗出者”禁用白虎汤,乃吴氏“未知石膏之药性”。
张氏认为白虎“托邪外出”,须人身之“正气壮旺”而作用方显。如某孺子麦秋病白虎汤证,因脉不洪滑。但虑少阳之体,而外热方炽,不宜遽用人参。治以石膏等药,转见脉微热退,不省人事。遂急予野台参45g,生石膏60g,煎汁分4次温服,方转危为安。从而悟及用白虎者,“宜常存一加人参之想也”。是以对凡年过五旬,或气血素亏,或劳心劳力过度,或阳明府热虽实,而脉无洪滑之象,或脉有实热而至数甚数者,或脉结代及产后病温之人,用白虎汤皆酌加人参。其后悟出以调和胃气,兼能固摄下焦元气之山药代粳米,既能补助气分托邪外出,更能生津止渴,滋阴退热,较白虎加人参汤原方更为完善。
张氏运用白虎汤极善化裁。如证见阳明实热,但兼有与知母龃龉之证情,恒以他药代知母。如产后代以玄参;痢疾代以白芍;脉结代代以生地黄;清热解毒代以花粉;兼少阳呕吐代以竹茹等。更有白虎证,因兼证掣肘时亦宜变通者,如兼“胃气上逆,心下胀满”,因草、米满中,朴、实破气,皆与证戈戟,遂师竹叶石膏汤、竹皮大丸方义,取半夏、竹茹之降逆,参赞石膏、知母,以成“镇逆白虎汤”,使降逆气而不伤正气,且可托邪由汗而解。又如热留阳明,耗灼胃阴,上焦燥热而渴,下焦滑泻之危证,于白虎汤中以滑石代石膏(因“滑石性近石膏”),更以芍药、山药代知母、粳米之“滋阴清燥汤”,能滋阴退热,利小便兼固大便;及治温病少阴证之“坎离互根汤”,皆白虎之变法。
热入手阳明,大便燥结,攻下在所必需。但承气汤务猛,抑恐审证不确而误事。张氏经30余年实践,“得一避难就易之法”,直以白虎加人参汤代承气。因具“凉润下达之力”,服药1~2剂,往往便通而愈。
又如脉数液短,不任承气攻下之人,则用“白虎承气汤”退热通便。其方即白虎加人参汤,石膏不煎入汤中,为末以所煎之药汁送服;若兼呕不受药,且日久伤阴之人,则于“镇逆承气汤”(生石膏、赭石、党参、芒硝),清热止呕通便。因张氏素重正气,故有“承气汤恒终岁未尝一用”之慎,盖委曲以行其道也。
张氏治寒温重证,擅以大剂寒凉取胜。为避免寒凉侵及下焦,常将药汤分3~4次徐徐温服,或一次只温饮一口,使药力前后相继,并限于几小时内饮完,病愈不必尽剂。如此则药力长在上焦,及行至下焦,已为内热所化,可免致泻之弊。还验证“其人能恣饮新汲井泉水,而不泻”者,即可放胆服用生石膏。此皆小心行其放胆,百用不至一失之法。
张氏谓:“事贵师古,尤贵与古为新”。观其治温,虽承袭仲景之学,能参以己见,自出机杼。其立方遣药之技巧,诚乃可法可师。但须指出,因张氏对发展之温病持否定态度,摒传统治温之理论,过分强调白虎汤之功用,常以一味石膏取代清热解毒之芩、连、犀角。有时概念模糊,如于《答人问……温病不宜发汗》文中之“风温”与清解汤下所论之“春温”,病机完全一致,且强调“风温为正”,将众多复杂之温病囿于阳明一经。而立论推理,较多牵强附会,曲为掩护之词。虽有上述不足之处,我辈亦不应苛求古人,且与历史条件有关,毕竟瑕不掩瑜,今探讨其治温特色,仍不失临床之一助。
(引文均录自《医学衷中参西录》上、中、下三册,河北科技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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