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我的居室十分冷寂。每当我上夜班的时候,居室里的地毯就长满了绒毛,黎明时桌子居然深深地陷在绒毛之中。所有的家具都在昏睡。”这是德国作家米勒的小说《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里的一段描述。这是回家后的第二个早晨。这是我第二遍阅读。这里没有小说,我确定,这是作家自己的房间。是的,至少她曾经在这个房间里,独自居住了一段时间。这是在孤独时才有的视角与体验。孤独的时候,难免散发着霉气,分不清来自房间,还是心。 这本书是2003年第五期的《世界文学》。
我拉开电视柜左下角的橱门,一股霉气散开。齐整的书略有紊乱,大概是我不在家的日子,父母翻过,那些密存于几层信封之内的纸张,一定是他们寻找的根源。他们寻找不到我的只言片语,只剩她人的窄纸蓝字。我是冷漠的收藏者,并不承认那些时光与我有关。我在收藏什么?或者,还不想完全遗弃的是什么?是一个人在青春里的萌发,无论后来走到哪一步,是有过温和、诚挚、全心的,这是世人在岁月面前均可被原谅的理由。 可是,我把自己隐藏了,从此往昔销声匿迹。
我相信面目全非这个词语。我觉得,每一个生命,在青春十年以后,都是面目全非的。你还看得清什么,哪一个熟悉的表情。在旅途中行走,在自设的家落里。是,没有被动的生活,潜意识里,我们都是最主动的选择者。外部世界是另一回事,我们断然否定。 2003年,除了《世界文学》,还有《山花》《天涯》残刊,仿佛自己堆叠的一个堡垒,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就如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坐在红旧的床沿上,巴望着窗外的四季,其实,一直在看,那棵苹果树,究竟能不能结出苹果。这应当不是个别体验,在很久以前,我们还不认识彼此,我们简直就是彼此。那个小孩,不是虚构,而是曾经的我,确确凿凿。 书本落满灰尘,但是浅浅的一层,仿佛与书皮镶嵌,用手指去拂,却难以滑净,这是精微的粗糙与凹凸,沿着罗纹的线路,难进难出。书里间或夹杂着一些纸片,有字的,多与时间、名字、天光石火有关。电视柜是附近一个木匠做的,父母那夜抬回来。浅黄的表皮,始终没有油漆。落满灰尘,像一架无法再次被抬起的废旧机器。
电视柜在父母的房间。每次回家,总要去他们的房间看看。看那些落满灰尘的事物,看耷拉在床上的被褥。玻璃镜框下压着照片,几乎是我每个时期的照片,母亲都翻检出来,端正地压在镜框里。我试图一张一张藏起,让她毫无察觉。怀念是苍白的,我想毁之灭之。记忆不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只在自己的心里。爱之恨之,心自明之。
这样的秋晨,阳光从东阳台走过来,倚在门上。我起来后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到父母房里,拉开南门,白色塑钢门“哐”一声,阳光悄悄地探进来,照亮事物上面的灰尘,翩跹、翻涌,从未停息。原来,静止是时间的假面。
中午,和父亲一起做糯米甜点。母亲在一旁做她自己的事情。我心里在想,一个女人,在世上,可以被这样两个男人爱着,应当是幸福的吧。我如果只爱这一个女人,又有什么错呢?女人在中年以后,会褪去太多已获得或者未求到的东西。她坚韧得无可摧毁。她应当被疼爱,而不只是爱。她的身体变得更加柔软,支撑她的是神性的力道。第一锅熟了,父亲夹起一只放在碗里,端到母亲身边。
父亲终日在家做着零碎的活,每一样都做得精致到完美。工厂并没有放假。我一度怀疑父亲是否失业了。往年的中秋,父亲的厂里总会发一些礼品。而今年,父亲压根就没有去厂里。无意中听到母亲在向别人打听,我的判断无可置否。人的一辈子,似乎就此归隐了。这
个社会并不需要一个人奋斗一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期限,就像多年前那个电影里的独白,每个事物都会过期。也许,这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个人并没有在社会里挣扎多久,个人微薄的力量不足以谋出多大的篇章,辛辛苦苦、瞻前顾后、拖泥带水,这是多少普通人的历程。辛酸到头未必欣慰,尚可自我安慰,自我麻醉。这些,本无所谓悲伤与否。
普通人的历程,是可以代代延续的。每一个结束都是新的起点,那么对于结束,也就不是结束,至少,这不是一件需要去悲伤的事情。所有的果,都出现在它必然出现的时候。这是一个进程,大到人类,小到,每一个家族。而,我活在我的表象里,已经很多年,按照众生的方式行走。渐渐发觉自己的不能吻合。我抛弃了从父亲那里本该接应的家族,我一个个亲手葬送了他们的魂魄。我的心底早已不跟父姓,这是我的审判。
父亲对于这一点,心照不宣。我不能肯定他没有过徘徊与伤痛,但是,一切的果都出现在它该结束的地方。我不能是普通的活法。我只是始终接近简单的活法。遵循我这颗鲜活的心灵。这是必经的痛苦与磨砺。这也是一个朴素的求索甚至终无所得的过程。
不想再重复那些话语,比如,过程就是所得。一切常人的话语,我懂得,话语背后的玄机,我更懂得。这是真理被不断排除的时代,怀疑已乏味,心自有它的运转实质。 我做好一只点心。父亲又重新取出来,“你做的边缘太尖了,应当搓圆,再轻轻压下去,这样蒸熟了,就不会„”我添一把柴火,是黄豆根,火苗“嗞嗞”翻卷,像是把一整个秋天烧完。
今日中秋。这是很多年后的重逢,而很多年的这一天,我是在路上,在异乡,甚至在逃亡的悬崖。而今日,我在家中。我是有备而来,我是虔心等待今日。我只想告诉自己,这个夜晚,我是能够陪在父母身边的。过一个少一个,这是惶惶的卑微之念。
自然想到形状,想到气味。状如菊,未开的菊。在银杏树叶落满的小道旁,菊们伸长了腰肢,瘦削、弯扭,它们本无根,在父亲将它们的枝插入泥土以后,它们的触须悄悄探出身体,笼络了身边的泥土,一拍即合。菊叶的气味就在道旁。在一堆银杏果腐烂的味道里面。是混合在死去的气味里的缅怀。本说,中秋是活着的人团聚的唯一节日。中秋是活人的节日。却偏偏想起故去的人。或者死去的时间。
就是菊的那种未开的状态,那紧紧聚拢的碧色骨朵,和幽涩的气味。勾人心魄。满地银杏落叶与果,枯黄、旋起、深潜,像一片荒凉的坟场。菊在其间,袅袅升起,在夜晚,缠绕月的光缕。菊在生长,用自己本没有的根,纠缠泥土,依附泥土,偶有蟾蜍穿菊而过。它的细小爪丫,抚弄着菊的脸蛋。
今夜,就是今夜,菊开了第一朵花,伸出细小爪丫,遮住怕羞的脸蛋。
菊本无色,今夜,只有月色。月有嫦娥,亦或没有,无妨。一切都是意念,都是虚无,由心而生。心又是什么?当时间退隐,逝去的作白,剩下的作黑,心就在二者的分界之处。于个体生命而言,这个流程永无休止,心始终在流动,留下自己的足迹,循着时间的轨迹。 卧室里悬挂着一副壁画。三朵蓝色的花。像极了梵高的向日葵。颜色不是它们自己的,像是夜幕之下,被月色浸染过的,蓝得泛着白的光泽。一切事物,包括人,在今夜站一站,望一望,我们也就披上了月的颜色,抛却那些神话,只这样一个赤裸裸的单纯时刻,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些流逝的影子,是时间的长袖一拂。这个瞬间,我分明感受到心的流动,像流星,擦过鼻翼。今夜,我在父母身边。守着轰鸣的电视画面,父亲寂静得像一幅自画像。 待到明晨,我定要走到菊旁,去看看,究竟开出了哪一种颜色。 2009-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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