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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教师演讲

2021-02-24 来源:星星旅游

  今天整个学问的体制要重新做个澄清,我们今天强调大脑的这种学问体制是建立在西方思维强调逻辑客观、强调科学论证的体系下的产物,但中国的学问不是这回事,中国学问要先建立在“感通”和“修行”基础上。

  修行其实很具体,孔子在《论语》里面讲他的修行法,譬如说“孝”,孝顺与修身有什么关系?关系可大了,孝首先是先感通父母亲的心意,你在家里要学会察言观色,对父母亲的状态要能够随时感觉得到。

  中国人对父母亲的感通,如果继续往上追溯,就会牵扯到祭祖的问题。《论语》除了礼、乐,最强调祭祀,大陆有些知识分子到现在还认为祭祀时早晚拿三柱香是一件很愚蠢、很愚昧的事情,这是因为他们不知修行为何物。今天我祭的是祖先,我拿三柱香的时候心里面就是想念着、感通着祖先。今天如果我祭祀的对象是天地,我就是在感通着天地。能感通到甚么程度,是一回事,可最少在那一刹那,整个人是在一种虔诚的、平静的状态,这就是中国人的修身。

  中国人透过祭祀,透过礼乐,透过种种的人伦关系,慢慢培养自己“感而遂通”的能力,这既是修行,也是大学问。因此《红楼梦》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准确地说,这种“感而遂通”,就是《大学》所说的“格物”,当你的感通能力越强,眼力越够,你跟事情就越不会隔阂。当我们对事物没有隔阂,就可以深入到事物的最核心,然后就可以进入《大学》所说的第二个阶段,致知。

  致知是在格物的基础上,把所格的物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当你可以说出所以然之后,你的感悟就可长可久,不容易迷失,也不容易异化。当有了格物的基础,有了修行的基础,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子做,知道这么一个所以然,你就会做的心安理得,正正堂堂,这样的学问就可以让你越走越稳。所以,真正的学问是养人的。真正的学问是让一个人越来越有朝气,不会让你越来越有暮气。当你觉得暮气沉沉,那是你的学问的体质已经出问题了。

  人世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养人的。有个年轻朋友跟我说,他现在住在北京鼓楼附近,二环内,房子很小,小到连一个写书法的地方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卫生间。但他十年来搬来搬去,却始终是住在二环内,这是因为住在那个地方他觉得特别养人,那地方特别有生活气息。在那个地方走,你会感觉到历史底蕴;在那个地方,你跟旁人的互动状态可能跟三十年前、五十年前的北京人的状态没有太大改变。可你如果住到四环、五环,或者更外面,只见高楼林立,走在街上,但觉一片荒凉,感觉不到一点点人的温暖。那种地方是没办法养人的,那种地方你待久了,会觉得无趣得很。

  这就好比我去广州的一些新区,马路很宽,人行道也铺得很好,但我总觉得没有情味,无聊死了。可一到老广州,虽然许多人行道忽宽忽窄,破破烂烂,走着走着还窟窿一个,可我觉得老广州太有意思了,随便走走,那种南国繁茂的气息,充满了情味,这种地方是可以养人的。事实上,我们的衣食住行,跟人来往,包括听的东西,看的东西,读的书,做的学问,追根究底,不就是为了要养人吗?

  如果读书读到后来,不仅养不了人,反而伤人,那么,除了是工作所需,确实万不得已之外,否则,真是不读也罢。学问这事,本来就充满了误区。当我们明白了这些误区,知道要跨越过去,时时刻刻拉回到学问的原点,那么,我们的生命状态,才会因为你的学问而越来越饱满。

  【现场问答】

  问:孔子主张我们积极入世,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是公安大学的学生,属于行政类的学校,我们应该如何将他生命的学问融合到行政中来呢?

  薛仁明:首先我要提一下,大家讲孔子时,不要太过强调他的积极入世,最少,不要把他想成只是“积极入世”。事实上,孔子更接近于整个中国文化的原形。所谓原形,是指庄子《天下》篇讲“道术为天下裂”之前、还没有出现诸子百家之前,中国文明还在一个比较完整、比较浑沌的状态,孔子其实是比较接近这种状态的。换言之,你固然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很多后来儒家的特质,但你也可以在《论语》、《史记‧孔子世家》里面读到很多跟道家相通的地方。对他而言,入世当然重要,但也并非那么地“积极”,那么地“非如此不可”,许多时候,他其实是在两可之间,若用他的话说,就是“无可无不可”。

  正因如此,孔子到了晚年,回返鲁国,决定不再参政,他一样可以活得很安然。我常讲,任何时代,尤其我们今天,只要你活得安然,其实就是一种“最积极的入世”了。今天这时代不缺乏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更不缺乏想要改造社会的人,却最缺乏一个个安稳的人。今天中国只要出现千千万万个自在安然的人,好好过日子,好好尽本分,好好把身旁的人也安顿好,中国的问题就解决一半了。这其实也是我们今天这个讲座的核心,所有的一切,都要回归到自身的修行,都要指向生命的安稳。这看似没太多作为,可这种没作为,实际上却是最大的作为。恰恰相反的,当你一天到晚特别想做这做那时,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本末倒置、异化颠倒。大家都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当大家讲到这个时,尤其现在的知识分子,都太容易忽略根本的「修身、齐家」,一下子,就跳到最后面的「治国平天下」去了。

  事实上,单单修身这件事情,就得忙一辈子了。孔子讲来讲去,大家感觉他积极入世,可他与那些国君的对话,更多都还是谈个人修身的状态。最后说治国平天下,其实不过是把修身状态再延伸一点,把自己安然的状态很自然地延伸出来罢了。换句话说,当你能够感通到别人的不安在哪里,因此有办法也让别人心安,这就是最高级的政治了。

  问:我是一名警察,上了五年班之后,又考回来,我想问您,我平时除了自己去看书,去跟一些有学问的人交流,怎么让自己的身心得到更高层次的修养,让自己保持一种纯粹的身心?

  薛仁明:我的想法是,身心不一定要纯粹,但是要平衡。太过纯粹,有时反而容易失衡。有了平衡,生命才容易安稳。

  我的建议是,看书或者是与有学问的人交流,当然可以。但身心真要平衡、生命真要安稳,更直接的方法,则是直接和生活周遭那些身心平衡、生命安稳的人多多亲近、多多来往。他们书读得多不多、学问大不大,都不要紧。只要是平衡安稳,接近久了,对我们的生命就有帮助,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就有道而正焉”。这种身心平衡的人,其实民间挺多的。

  我最近在(北京昌平)辛庄乡下待了七八天,现在有几位老先生、老太太,看到我,都会打个招呼。那一种温润感,不比我在中国台湾民间感觉的差。中国台湾民间非常养人,我每一本书都强调,我父亲工人,母亲工人,两人均未受学校教育,他们都没有读过书。我强调这点,是为了说明他们不识字、没读过经典,纯粹是民间长出来的人,但我年纪越大,却越感觉到他们生命的安稳程度,其实是我许多满腹诗书的朋友望尘莫及的。

  民间有民间修身的方式,民间的邻里关系就非常养人。我小儿子刚出生时,住在老家,每天早上只要我父母亲抱他出来,顿时间就成为街坊的中心,所有人都要过来抱抱他,拧他一下,对着他笑一下。他在老家这一年半的经验,对他后来整个生命状态、身上特别明显的一种光明喜气,肯定是有影响的。

  中国民间本来到处都有这样的邻里乡党,都有一种很淳厚、很温润、很养人的气氛,直接就能培养出许多平衡与安稳的生命。除了邻里关系之外,中国台湾民间几十年来没断过的祭祀传统,也值得一谈。我那本《这世界,原该天清地宁》,开篇写〈先格物,后致知〉,接着两篇则接着谈祭祀。祭祀是中国台湾民间最重要的格物之事。现今两岸有许多儒者,每天讲天下国家,具体操作却从来不谈,既不听戏,也不祭祀,也不讲礼乐,孔子讲来讲去都在讲礼乐,可这些孔子信徒生活里却没有礼乐,这点很奇怪。

  事实上,中国台湾民间,或者说,过去整个中国的民间,一向都是在祭祀、在礼乐的生活里过日子的。大家知道,所有重要的祭祀,一定要有音乐。庙宇但凡有祭祀,前面进行着典礼,对面戏台演着戏,旁边奏着音乐,这就是中国的礼乐风景。我结婚时,有个很高规格的祭祀,祭天(中国台湾民间称之为“拜天公”),全身得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还要换一套全新的衣物,后来我才知道这等于是斋戒沐浴,斋戒沐浴之后,我跟父亲、弟弟在半夜十一点多(子时)行三跪九叩大礼,旁边演着傀儡戏,吹着唢呐,我突然意识到婚礼真是一件大事,有种庄严感,有种与上天产生联系的真实感。

  民间的每个人,都是透过类似的方式,一点一滴,把整个安稳的生命状态给培养出来,这就是他们的修身。他们没有特别去想修身的事,可透过这些事情,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慢慢地修出来。又譬如遇到人际冲突,遇到烦恼痛苦,他们都知道人生就是修行,包括夫妻相处,都得相互体谅,当忍则忍,这就是修行。如此一来,就会慢慢地改变自己,而不是老讲那些大道理。中国文化就是建立在这种人人都可具体操作的基础上,无论是像孔子那样有大智慧的人,或者像我父母亲这样的文盲,都可以在这些事情上具体去受惠,这样做,不仅你自己可以受益,整个社会、国家也因此可以有一种安定,这才是真正中国式的内圣外王。

  总地来说,修身这事别想得太难,也别想得太远。如果你够谦虚,也够好学,单单你生活周遭之人,就可以给你很多的启发。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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